刘建社在工作中。刘建社供图
67岁的刘建社,在河南洛阳伊河两岸的峭壁上,做了50年石匠。
很多人都知道,这里保存着世界上营造时间最长、造像最多、规模最大的石窟——龙门石窟;很少有人知道,从北魏孝文帝年间起,有10多个朝代的石匠在这里刻凿长达1400余年——这是刘建社的前辈们。
2021年年底,龙门石窟奉先寺时隔50年再次启动大修,对奉先寺大佛顶部及两侧的危岩体进行修复加固及渗漏水处理,目前进程已过半。刘建社是队伍里唯一的石匠。大修开始后,他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,冲个奶粉、吃个馒头,7点离家去干活,每天在50米高的脚手架上工作8个小时。
龙门石窟现存2345个洞窟像龛,几乎每一处刘建社都去过。他不清楚改朝换代的历史风云,也不晓得那个最大的卢舍那大佛是什么来头。但11万余尊造像的朝代,他能够依稀辨认——用自己的方式:“衣裳不一样,胖瘦不一样。北魏的服饰比较花哨,唐朝的佛像稍微胖一点……”
这个初中文化程度的老石匠只有一个朴素的愿望:修好它们,让龙门石窟传下去。
与龙门石窟一同存在的石匠村
成为一个石匠,是刘建社还没来得及选择就已经到来的人生。
1955年,他出生于洛阳市伊滨区诸葛镇刘井村——这是一个世代刻石为生的“石匠村”,距离龙门石窟约5公里。
刘井村坐落于伊河南畔,据媒体报道,这里“灌溉极为方便,当地人称其为井地。刘姓人最早迁居于此,就以井字命名,称刘井”。村子附近有一采石场,凭借丰富的石料资源,刘井人世代在此采石、雕刻,与石结缘。
龙门石窟自开凿以来,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人的50年,都依附着石头度过。周围的石匠村不止刘井村一个。在龙门石窟早期开凿的古阳洞南壁上,还记录着北魏时期新城县(今洛阳市伊川县)的官员孙刘二人,带领200名新城县石匠斩岸开石、造像刻碑的故事。
自刘建社记事起,村里“家家户户都有石匠”,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也是。在见到龙门石窟之前,刘建社就在村里见过一尊宋咸平三年( 公元1000年)所刻的石佛像。更早些时候,文物部门还在刘井村发现了“隋佛”和“唐佛”。
1962年,7岁的刘建社跟着村里的一群孩子出来玩,第一次见到了龙门石窟。那时他对“文物”还没什么概念,只觉得“很稀奇”——以前听村里人说起过这里有座大佛,他以为得有两米高吧,没想到真正站在大佛面前,发现光耳朵就将近两米高了。
10年后,刘建社初中毕业,正逢龙门石窟初次大修。刘井村的男性劳力都陆续被叫了去,包括刘建社和他的父亲刘书冬。他就这样入了行,接下了这份“历史传承最久”的手艺。
从“小工”到“大工”,50年间大修小修
1971年龙门石窟奉先寺大修,这是国内第一个大型石窟维修加固工程。
刘建社回忆,当时多数佛像“身上残缺很多,凹凸不平”。卢舍那大佛的脸部有一道很深的裂纹,右臂有脱落风险,整尊大佛和背后的岩体甚至有了分离。工人们需要填补造像本体上的空洞残缺,通过化学灌浆、砌石加固、钢筋铆杆支撑等方式,对其加固维修。
当时的刘建社作为“小工”,最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配料——将环氧树脂、二乙烯三胺、丙酮和糠醛4种化学原料,按照一定比例配置在一起,为下一步灌浆封缝做准备。糠醛和二乙烯三胺具有一定腐蚀性和毒性,刺激眼睛和呼吸系统,因此在操作中需要口罩、护目镜和手套全副武装。
尽管如此,化学品还是会通过手套渗进来。还有一些细小的裂隙,戴着手套无法精确处理,刘建社会干脆就把手套摘了,细细封补。他的手因为常与化学品接触,时不时会“脱一层壳”,受到腐蚀脱落的都是常年劳作形成的老茧和死皮,“看着露着红肉,不疼,只发痒”。
村里曾有几个石匠,因闻不得糠醛的气味而放弃了这份工作,“臭烘烘的,一闻就脸肿”。刘建社虽然没有过敏反应,但他能很明显地感受到,随着近年来环保新材料的应用,工作环境“没有以前刺鼻了”。
早年的化学材料只有在20-30摄氏度之间的温度才会“好用”,于是工匠们每年春季开工,从刘井村出发,每天走一个多小时的路到石窟做活,一直到10月左右停工。
峭壁没有树木遮挡,夏天的日头直愣愣地晒在岩石上。在岩体外部作业时,“石头摸着都烧手”。但刘建社并不希望来一场大降雨降温,他更在意石头,“一暴晒,再一下猛雨,会加速石质分化破坏”。
工程至1974年,石窟的稳定性得到了保证。刘建社也逐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“大工”。随后数年,小修不断,刘建社等七八名石匠成了龙门石窟维修队的长期队员,“有活了就来干”。
自1976年起,龙门维修队在空闲时会受邀去外地修护石窟、石碑或石牌坊。这些年来,刘建社去过山东、云南、四川、广东、宁夏、辽宁等地,又积累了新的经验。他发现不同地方石窟石质不一样,龙门石窟是石灰岩,坚硬宜雕刻,乐山大佛是红砂岩,石质更“软”,下手要轻些。
1986年,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、中国地质大学、龙门文物保管所共同研究制定“龙门石窟保护维修规划”。经国家文物局批准,1987年开始实施“龙门石窟综合治理工程”。之后30余年,刘建社除了刮风下雨,“年年都在龙门石窟干”。
最后的石匠
几年前,刘井村“撤村并城”,村民转身成为市民,整体搬入安置小区。新家距离龙门石窟更远了,但好在不用像50年前那样步行。刘建社买了辆电动车,骑过去约半小时。
龙门石窟奉先寺再次启动大修后,67岁的刘建社是工地上唯一的石匠,上一个石匠离开时已经75岁了。老石匠们岁数大了,年轻人也不再愿意入这行。灌浆封缝的活儿可以让给普通民工来干,但寻石断石、以石补石,还得是专业的石匠。
石窟维修队想让刘建社再找几个石匠,但“一直寻不来”。他曾找到一个50来岁的“年轻”石匠,但人家嫌这儿工资不高,“他搞建筑队,一天能挣240-260元,这里只给180元”。刘建社工闲时也在建筑队干过,但他还是觉得文物修护“干着顺手”。毕竟入了这行,也做了这么多年。
50年来,刘建社见证了许多变化。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,景区的游客越来越多。他参与修建了景区的栈道、台阶、围墙等基础设施,眼见着路由窄变宽、由短及长,“游客能达到各个洞窟,参观方便”。
石头的变化不易察觉,或许只有经年累月地待在那里,才能看到它们是怎样被风带走细小的石沫,然后由平滑变得粗糙。刘建社说,十几年前卢舍那大佛的下巴还是光滑的,现在已经风化起层了。
尽管还是不太清楚这些佛像的“文化价值”到底指什么,但刘建社知道,这是文物,文物不能再生,维修加固是一定要做的。
“这佛像是老祖宗做的,我是石匠,我知道他们一锤一錾凿出来很不容易。”这是他最能共情的一点。小时候,他看村里的石匠做一个60厘米高的半身石像,也要两三个月。这南北长达1公里的龙门石窟,不知道是凝聚“老祖宗”多少的心血,如果不修,“时间一长,全部没有啊”。
刘建社用了几乎一辈子时间来保护这些年老的石头——直到他自己也老了。刘建社回忆,当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,能搬起近200斤重的石头,但现在不行了。幸好,“石头不会变老,它刻的时候啥样,现在还是啥样,它一直是年轻的”。